南豫見

1

無人收割機轟然啟動

十一米半的割臺像一把新鑄的劍

劈開1951年的黃沙

劈開1938年的洪水

劈開我祖父干裂的嘴唇——

他當(dāng)年把口水吐在掌心

只為攥緊一把枯草似的麥苗

2

今天，畝產(chǎn)六百六十公斤的金色瀑布

從北斗導(dǎo)航的糧倉閘門傾瀉

一粒麥就是一顆星

照亮了五百萬畝夜空

我伸手，接住一粒

聽見它在掌心里喊

“我曾是災(zāi)荒，現(xiàn)在是恒星”

3

恒星，從不是天空的專利

它長在三代人的瞳孔里——

第一代的瞳孔，是鹽堿地裂開的口子

第二代的瞳孔，是抬田排堿的溝渠

第三代的瞳孔，是無人機鏡頭下的 NDVI 指數(shù)綠

4

我把三代瞳孔疊成一只望遠鏡

看見1951年那臺福特拖拉機

仍拖著火焰，在麥浪深處奔跑

看見它的履帶印上

躺著一枚被歲月風(fēng)干的螞蚱

像一枚銹掉的勛章——

那是祖父留給土地的訂婚戒指

5

祖父說

“娶大地為妻，就得把青春當(dāng)彩禮”

于是他把自己連根拔起

種進黃沙

長出麥芒

長出“獻罷青春獻終生”的標(biāo)語

長出一塊會呼吸的紀念碑——

碑上沒刻名字

只刻一行麥穗形的裂紋

6

父親接著長

把一生折成一臺“斯大林-80”

在零下二十?dāng)z氏度的雪夜

用體溫把發(fā)動機焐熱

他把棉襖撕開

掏出棉絮蘸柴油點火

火光照亮他結(jié)冰的鼻涕

像兩條倒掛的銀河

7

我長出來時

土地已學(xué)會自己發(fā)光

光伏大棚在棚頂發(fā)電

棚內(nèi)種出彩虹一樣的番茄

“天空地”一體化平臺

用衛(wèi)星給每一株麥苗發(fā)身份證

我把我的名字

寫進一粒種子的二維碼

讓風(fēng)掃描，讓雨識別

讓黃河在入?？跒槲一匾粭l短信

“收到，已入庫，請繼續(xù)燦爛”

8

繼續(xù)燦爛——

這是第三代寫給宇宙的備忘錄

我們把無人農(nóng)機編隊命名為“新墾荒隊”

把北斗衛(wèi)星叫“新馬燈”

把碳匯交易叫“新篝火”

把塔吉克斯坦的十五萬畝基地

叫“新黃泛區(qū)”——

在那里，我們教小麥說俄語

教玉米用索莫尼結(jié)賬

教棉花唱《東方紅》

9

我們教世界聽懂一句話

“苦難不是句號，是種子”

1938年的決堤是種子

1951年的拖拉機是種子

2025年的種子糧5.2萬噸

仍是種子——

它們把星空反種進天空

把黃河反種進黃河

把骨頭反種進骨頭

10

于是，在6月9日的鳴笛聲里

我聽見整個農(nóng)場同時心跳

三聲，一秒

第一聲是淚

第二聲是汗

第三聲是星

三聲過后

十萬畝麥浪集體立正

向三代人敬禮

向埋在土里的名字敬禮

向尚未出生的子孫敬禮

11

敬禮——

無需手臂

麥芒就是手臂

無需口號

灌漿聲就是口號

無需墓碑

糧倉就是墓碑

12

我在糧倉頂端俯瞰

看見1951年的黃沙

正在2025年的麥海里潛水

看見祖父的福特拖拉機

與無人收割機并排巡航

像老艦長與新艦長交接旗語

看見祖母在田埂上舉起的馬燈

變成光伏板反射的星群

她佝僂的腰

被LED補光重新挺直

13

我伸手，把星群折成一只紙飛機

寫上最新的航線

東經(jīng)114°，北緯33°

海拔五十米

速度六百六十公斤/畝

目的地——

不，沒有目的地

只有下一茬麥浪

14

讓麥浪繼續(xù)推著我們

像黃河推著泥沙

像時間推著墓碑

像星辰推著黑夜

我們推著推著

就把苦難推成了恒星

把廢墟推成了銀河

把“獻子孫”推成了

一粒會發(fā)芽的宇宙

15

現(xiàn)在，我把這粒宇宙交給你——

交給尚未出生的第四代、第五代、第N代

交給塔吉克斯坦的風(fēng)

交給烏克蘭的雪

交給所有仍在饑餓里睜眼的孩子

請你接住

請你把它種進更遠的黑夜

請你讓它繼續(xù)長出

麥芒、鐵軌、光伏板

長出新的黃河、新的麥海

新的——

恒星

16

如果有一天你迷路

請沿著麥芒指的方向

它會帶你回到這塊土地

回到這塊

用三代人的骨頭做地基

用三代人的血液做灌溉

用三代人的靈魂做光源的

高效示范園區(qū)

17

你會看見一塊石碑

碑上無字

只有一道麥穗形的裂紋

裂紋里閃著光——

那是我們留給宇宙的

最后一粒種子

也是

第一粒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