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顧問：顧之川 策劃：王健

1936年入黨時的胡蠻。

胡蠻的革命油畫《拔刺》（1928年）。

胡蠻贈送魯迅的《讀〈吶喊〉圖》。

《紅星為什么照耀中國》一書中胡蠻（中）等三人照。  埃德加·斯諾 攝

胡蠻（王鈞初）的第二部著作《中國美術的演變》，由北平文心書業(yè)社出版。

□記者 王錦春 付永奇

閱讀提示：

在20世紀中國美術發(fā)展史上，從周口扶溝走出的胡蠻具有重要地位和影響：

他的作品曾獲得齊白石、徐悲鴻的喜愛。

他組織發(fā)起左翼美術活動，與斯諾、史沫特萊親密交往。

他被稱為魯迅先生的好學生，如今上海魯迅故居中仍陳列其作品。

魯迅、宋慶齡幫助他赴蘇聯學習和進行文化交流。

共產國際中國支部負責人介紹他入黨。

他曾擔任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教員，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

他是馬克思主義中國美術史著書第一人。

專家學者對他的思想、貢獻進行系統(tǒng)研究。

受新思想啟蒙

胡蠻，原名王鈞初，1904年出生在河南扶溝縣城一個書香之家。父親王劼是個畫家，家庭的熏陶使他從小就對美術懷有濃厚興趣。小學畢業(yè)后，胡蠻到淮陽讀中學。時值新文化運動興起和五四運動爆發(fā)，在新思想的啟蒙下，胡蠻萌生了強烈的反封建意識。16歲時，他在家里鬧了一次“革命”——拒絕了家庭包辦的婚姻。1923年，他轉入開封師范學校藝術?？?，開始系統(tǒng)學習繪畫。畢業(yè)后，他當過小學教員，生活十分艱苦。幸得父親好友、吉鴻昌之父吉筠亭先生慷慨相助，才得以渡過難關。

1925年，胡蠻考入北平國立藝專西畫系，在學校里結識了不少志同道合的畫友和文友。當時在該校執(zhí)教的齊白石、徐悲鴻、林風眠等，通過講學和傳藝給予胡蠻很大的影響。當時學校里各種進步文學社和畫社相繼成立，胡蠻借用鄭板橋名句“難得糊涂”中的“糊涂”，創(chuàng)立了“糊涂畫會”。

1927年10月，胡蠻住在北平陳州會館，結交了一些貧苦的進步學生，并有意識地閱讀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及其他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書籍。從這時起，他的思想與行動開始轉向無產階級文藝活動。為表明徹底革命的決心，1927年10月，胡蠻毅然在河南一家報紙上刊發(fā)聲明，宣布與封建家庭全面決裂，斷絕一切關系。從此，他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參加左翼組織

在進步思想的引領下，胡蠻反對學院派因循守舊的畫風，開始探索貼近時代的新藝術。他聚焦現實生活，關注底層民眾，創(chuàng)作了早期最著名的油畫作品《拔刺》《鞭痕》。《拔刺》描繪了一個貧苦農民在沉重剝削下赤腳從事苦力勞動的艱辛；《鞭痕》真實勾畫了生活在死亡線上的農民被地主鞭打的情景。這些作品受到齊白石、徐悲鴻等老師的喜愛。1936年，《拔刺》發(fā)表在蘇聯高爾基主辦的《在國外》雜志上。

1928年春，胡蠻離開北平南下杭州，經劉開渠介紹，在杭州國立藝專圖書館當館員。后因涉嫌參與學潮，被當局視為“赤色分子”而受到監(jiān)視。在朋友掩護下，他深夜離開杭州來到上海，在同學資助下進入田漢創(chuàng)辦的南國藝術學院西畫系學習。在這里，他結識了冼星海、塞克，以及狂飚社的高長虹、柯仲平、尚鉞等人。這期間，他閱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和美術論著，尤其喜愛魯迅的雜文和小說。除美術創(chuàng)作外，他還開始寫作小說、散文，如描寫一群農民涌進城市卻因找不到工作而流落街頭的短篇小說《進城》，發(fā)表于上?！赌蠂返葓罂?/p>

同年夏，胡蠻得知北平藝專改名為國立北平藝術學院，并由徐悲鴻出任院長，遂連夜乘火車趕回北平，入校繼續(xù)學習。在徐悲鴻悉心指教下，他的繪畫技藝提高很快，并被推舉為學生自治會常務委員。此時胡蠻非常喜愛閱讀魯迅翻譯的作品，這對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929年夏，胡蠻在國立北平藝術學院畢業(yè)，并以第一名的成績留校任教。7月，學校資助胡蠻等人到日本東京考察藝術。在日本，他們舉辦小型繪畫展覽，參觀美術學校、美術博物館等；胡蠻訪問日本左翼美術家聯盟，并拜會日本左翼作家。

自1929年秋季起，胡蠻在國立北平藝術學院任教，當時有許多進步學生接近他。受日本左翼文藝運動影響，他組織發(fā)起“青年文藝家學會”“畫工同盟”等左翼文藝團體，積極為進步文藝刊物繪制封面插圖、創(chuàng)作革命題材繪畫，并閱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書籍，參與國內外時事討論。1930年冬，胡蠻加入“左翼美術家聯盟”。1932年春，北平左翼文化運動蓬勃發(fā)展，“北平社聯”“北平劇聯”“北平美聯”等團體相繼成立。在“北平美聯”成立大會上，胡蠻當選常委。同年5月，中共北平市委為加強對各文化團體的統(tǒng)一領導，決定成立北平文化總同盟（簡稱“北平文總”），胡蠻在秘密舉行的成立大會上當選執(zhí)行委員。

“拯救”美術研究

當時的美術理論界觀念僵化，死水一潭?！氨逼轿目偂苯唤o胡蠻一個重要任務——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中國美術，結合中國美術的歷史和現狀，盡快把中國美術理論研究從形而上學的桎梏中“拯救”出來。

從得心應手的繪畫轉向美術理論研究，對胡蠻而言不啻于新辟賽道。他受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激勵，全身心投入美術理論研究，夜以繼日研讀中外美術論著，先后讀過列寧、高爾基論藝術的文章，還涉獵《蘇聯文學》《莫斯科周報》上刊登的相關論文。在美術作品方面，無論是德國表現主義畫派的作品，還是我國傳統(tǒng)的美術作品，他都注重批判地吸收和借鑒。在此基礎上，胡蠻完成了重要美術學術論著《辯證法美學十講》。該書當時在北平出版發(fā)行后，影響頗大，它進一步開拓了我國美術理論研究領域，更首次在方法論層面實現了一次革命性轉變。

為礦工吶喊

1931年冬，年輕的美術教員胡蠻為了解煤礦工人的生活，乘小火車先到北平門頭溝，再步行前往齋堂煤窯。

當時的煤礦條件極為惡劣且不安全。工人們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從事著完全沒有安全保障的重體力勞動。他們穿著破舊的黑色棉襖棉褲，被有錢人稱為“煤黑子”。

作為革命文藝戰(zhàn)士，胡蠻最痛恨人剝削人的社會制度，深切同情貧苦的勞動人民。他的人生追求與信仰是：以寫文作畫為武器來戰(zhàn)斗！

在熱心工友的幫助下，胡蠻多次下礦井，與礦工們一起勞動、生活。嚴冬之中，他們用鐵鎬、鐵鏟挖呀、掘呀，而得到的工錢卻很低，難以維持生活。他們饑寒交迫，卻很照顧胡蠻。胡蠻和他們一起吃小米干飯、吃咸菜、喝水、蹲在地上烤火，有時坐在炕上交談，并用畫筆勾勒他們在礦井中的勞動場面，速寫他們的面貌、動作。

這段經歷讓他看到礦工身上閃耀的星光：他們的眼睛特別亮，認識誰是可恨的人、誰是朋友。他仿佛聽到他們的“耳語”：天快亮了！

回城后，胡蠻創(chuàng)作了大幅油畫《星野密語》（亦名《密謀之夜》）。3年后，這幅作品在法國展出時，獲得高度肯定。有評論寫道：“在星野中，有親密地互相耳語著的兩人，他們的面孔顯出急切與誠懇之狀。”

以畫筆抗日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侵華步步緊逼，中國人民抗日救亡運動風起云涌。胡蠻深感民族危亡，相繼創(chuàng)作《戰(zhàn)壕》《探獄》《被日軍蹂躪的農村婦女》《孟姜女哭長城》《兵車行》《魯智深醉打山門》等具有較強時代性與革命性的油畫作品，有力配合了當時的抗日宣傳。

1933年6月，馮玉祥、吉鴻昌領導的抗日同盟軍在張家口成立，揭開長城抗戰(zhàn)序幕。胡蠻受“北平文總”指派，負責在北平、天津文化藝術界為抗日同盟軍募捐，并征集抗日宣傳畫。其中，他與梁以俅等畫界同仁集體創(chuàng)作的長幅水墨畫《今日的世界》，主題鮮明、氣勢恢宏，尤為引人注目。

1933年年底，在國民黨當局的大肆破壞下，北平地下黨組織及左翼團體損失慘重，許多同志被捕或逃亡，“北平文總”和各左翼團體無法活動，一時陷入停滯狀態(tài)。胡蠻當時埋頭創(chuàng)作，在寒假期間收到一封匿名恐嚇信，指其有“共產嫌疑”，勒令即日離開北平。他不得不臨時躲避，托人租房子搬家，生活處于居無定所狀態(tài)。

籌辦美術作品法國展

1933年，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與妻子海倫來到北平，從事文學藝術活動。海倫對中國美術產生濃厚興趣，為研究中國美術的歷史和現狀，通過當時在北平翻譯魯迅小說的姚克（即姚華農）和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王慎明介紹，結識胡蠻。

此后，胡蠻常應海倫之邀，前往其寓所探討中國美術問題，并為海倫提供很多美術史料。海倫后來撰寫的論文《中國的新藝術》，是最早在外國雜志上宣傳中國左翼美術家作品的文章。

胡蠻稱斯諾為“白雪先生”，二人因共同愛好——騎自行車而結下友誼，他們常一同騎行暢談。這段情誼延續(xù)至新中國成立之后。

1934年，在世界藝術之都巴黎，破天荒地舉行了一場中國左翼美術作品展。這一活動是由魯迅和胡蠻等人主持完成的。

早在1933年冬，海倫就向胡蠻提出在法國巴黎舉辦中國左翼美術家作品展覽的構想，胡蠻當即表示贊同，并負責在平津美術界征集作品。魯迅在上海得知后也積極支持。12月4日，魯迅得訊的當晚就寫信告知幾位木刻家，請他們參加作品征集。在眾多美術家共同努力下，僅一個月時間就征集到58幅木刻作品，由魯迅直接寄往巴黎。胡蠻在平津征集到30余幅美術作品后，也按規(guī)定時間寄往巴黎。在北平參展的美術作品中，胡蠻的《戰(zhàn)壕》《王道》《孟姜女尋夫》及《拔刺》等作品名列其中。

1934年3月中旬，在法國革命文藝家協會的精心組織下，“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展覽在巴黎成功舉辦，展期半個月，獲歐洲藝術界好評。1935年7月，《亞洲》雜志刊發(fā)文章《中國的新藝術》，對胡蠻等新一代中國畫家作了中肯的評價，稱中國畫家已“跨出了象牙之塔”。

這一時期，胡蠻還通過斯諾將一些中國左翼美術作品推薦到海外，讓世界逐漸認識紅色中國。這些中國早期無產階級革命美術原作、資料及斯諾對胡蠻的詳細報道，至今仍保存于美國斯坦福大學（由斯諾前妻海倫·斯諾捐贈）。

為魯迅作品插圖

通過巴黎美展，胡蠻有幸結緣魯迅。魯迅早從朋友處了解到胡蠻是個很有作為的青年畫家。1934年1月12日，胡蠻開始與魯迅直接聯系。魯迅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得姚克并王鈞初（彼時胡蠻仍用本名王鈞初）木刻新年片四枚。”

1935年2月，美國《亞洲》雜志發(fā)表了由姚克翻譯、斯諾作序的魯迅小說《藥》，其中附有胡蠻應姚克之邀所作的插圖《兩個母親》。斯諾在序言中為插圖作了說明，指出此畫“把中國的紙、毛筆和墨汁，跟滲透了西方技術的線條和形態(tài)結合運用”。

1935年，日本以武力相威脅，制造華北事變，要挾國民黨當局出賣華北主權。北平憲兵、特務橫行霸道。胡蠻從事左翼美術活動，受到國民黨便衣特務監(jiān)視。1935年6月底，在斯諾夫婦協助下，他離平赴滬，暫住姚克家中，并經由姚克與史沫特萊引見，得以在大陸新村拜見魯迅。初次見面，魯迅就叮囑胡蠻：可住姚處，但不要多出門，上海的“狗”很多。此后數月，胡蠻多次到魯迅家拜訪并匯報北平左翼文化動態(tài)。

在魯迅的直接關懷和悉心指導下，胡蠻繼續(xù)創(chuàng)作。同許多進步青年一樣，胡蠻對魯迅非常崇敬，不僅孜孜不倦地研讀其作品，并開始嘗試為之插圖。1935年8月3日《魯迅日記》記有：王鈞初來并贈《讀〈吶喊〉圖》一幅?！蹲x〈吶喊〉圖》是魯迅觀賞了胡蠻的畫后欣然取的題目。魯迅十分喜愛這幅作品，一直將其擺放在上海大陸新村寓所的客廳中。直到今天，上海魯迅紀念館仍陳列著這幅作品的原件。

在魯迅宋慶齡幫助下赴蘇

胡蠻暫居上海非長久之計。為妥善安排他的工作與學習，魯迅決定幫助胡蠻到蘇聯去。為此，魯迅悉心籌劃：先是致信莫斯科國際文學編輯部友人蕭三為其引薦；后又為其籌措路費，指導胡蠻創(chuàng)作《賣兒女》《探獄》《百萬雙草鞋運動》三幅小幅油畫。這些作品經宋慶齡、許廣平審閱認可后，由魯迅出面售予蘇聯駐遠東蘇維埃機構。

在魯迅、宋慶齡的幫助下，1935年9月下旬，胡蠻從上海啟程，乘蘇聯輪船經海參崴，于10月中旬抵達莫斯科。胡蠻一進入蘇聯，即寫信給魯迅報平安，并請其轉告斯諾夫婦及史沫特萊，請他們放心。

魯迅及斯諾夫婦十分關注胡蠻赴蘇行程。魯迅在1935年至1936年的日記中，多次提到與胡蠻的往來，不僅記錄胡蠻贈予海嬰畫具，也記下全家于上海新亞飯店為其餞行的情景。

在蘇聯學習交流

胡蠻抵達莫斯科后，首先與蕭三取得聯系，后經其介紹進入國際文學編輯部，開啟邊學習邊工作的生活。不久，胡蠻加入國際革命藝術家同盟，開始參與中蘇文化藝術聯誼活動。在蘇聯期間，胡蠻先后擔任國際革命美術家同盟執(zhí)行委員、莫斯科東方文化博物館中國部顧問，并受聘于莫斯科東方大學中文系，講授中國古典文學和美術。1936年2月16日，經共產國際中國支部負責人王明、康生介紹，胡蠻在莫斯科加入中國共產黨。

作為早期活躍于國際美術界的中國畫家，胡蠻致力于在蘇聯傳播中國繪畫藝術，積極推動中蘇文化交流，受到蘇聯教育、美術界同仁的稱贊。他還投身古文物鑒定與研究，并為法國巴黎《救國日報》設計報頭、創(chuàng)作插圖，撰文介紹中國美術等。

1936年秋，胡蠻到列寧格勒全蘇藝術學院進行油畫寫生實習。次年，他訪遍莫斯科、列寧格勒等城市的歷史博物館和美術陳列館。他在蘇聯考察期間，反復研讀馬列主義文藝理論。胡蠻曾深有感觸地說：“我深深感到藝術不能脫離實際生活?！?/p>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胡蠻要求回國，但共產國際中國代表團負責人王稼祥沒有同意，囑咐他繼續(xù)留在東方大學，可抽出一部分時間進行美術活動和業(yè)務學習。1939年2月，共產國際中國代表團負責人任弼時批準其回國申請。胡蠻遂由莫斯科出發(fā)，途經新疆、蘭州、西安，于同年4月底抵達革命圣地延安。

（本版圖片均為資料圖片）